粤剧《双绣缘》题材有三,一是唐苏鹗《杜阳杂编》记南海籍宫女卢眉娘精于刺绣、被宪宗赐金还乡之事,二是《开元天宝遗事·本事诗》叙开元年间边士从宫中所制衣袍中得短诗、后蒙玄宗恩赐与制衣宫女成婚之事,三是《全唐诗》收录唐代女诗人卓英英作《游福感寺答少年》表达对美好未来期许之诗。编剧从这三个题材中提炼出“奇事”和“奇情”两个关键词并以此二字统摄全剧,借明清传奇“双生双旦”的叙事模式叙说两段交错的因缘际遇,塑造了两位性格迥异、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赋予古典题材以更契合当代观众人生观、婚恋观的新内涵。 卢眉娘这一边事件之奇在于绣技超群、离宫返乡后又羽化成仙,“本事诗”事件之奇在于边士、宫女由战袍结缘并得到帝王怜悯,事涉宫闱、情节曲折、结局奇幻,这些都是传统小说戏曲最热衷的题材,上世纪初秦腔编剧范紫东正是延续这一传统,以“战袍结缘”为素材创作了改良秦腔《战袍缘》。粤剧《双绣缘》的创造性意义在于,编剧将擅绣的眉娘、藏诗的宫女、游园的英英三个原型人物糅合而后分塑为眉娘和英英两个形象,以“眉娘代替英英绣诗”这一情节的巧妙设计而将两件“奇事”绞合于一体,同时,更敏锐地抓取到两件本事、三个原型人物的共通核心——“奇情”。卢眉娘不恋皇权恩宠、毅然返乡、追求人格独立是“奇情”,宫女不惧宫规森严、藏诗袍中倾追求现世幸福是“奇情”,卓英英游园遇少年、渴慕自然生命之美也是“奇情”。当然,这三位原型女子的“情”在古代社会语境中是有违常俗的“奇情”,对当代观众来说,则是顺从本心、真诚炽烈的“真情”和“至情”。“奇情”借“奇事”徐徐倾诉,更显得幽微曲折,“奇事”依“奇情”节节展开,免于媚俗轻浮,传统戏曲“以物传情”叙事套路特别倚重的外部事件之偶合、奇巧退为其次,人物深沉美好的内在精神变为核心,传统题材完成了一次华丽转身,奏响“奇”与“情”的交响。 《双绣缘》的另一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眉娘和英英两位有“奇情”的“奇女子”,赋予两个古代女子以鲜明的当代气质,更能够引起青年观众的共鸣。在追求各自理想人生的道路上,眉娘和英英做出了不同选择但都表现出共同的勇气和决心,一个爱得深沉理性、从情爱牢笼中抽身而出、追求人格独立,一个爱得热烈不羁、竭力争取俗世欢愉和现实喜乐。两个女性人物一个内秀、一个张扬,一个理性、一个不羁,经由两位演员以粤剧正印花旦和二帮花旦行当技艺为基础的生动演绎,在台上一冷一热、一静一动,精彩至极。不过,与传统“战袍缘”故事以女主角因绣袍与男主角结缘的为单一线索,《双绣缘》增加了“眉娘替英英绣战袍”的设计,为后面皇帝误以为是眉娘赠绣袍埋下伏笔,增多一重反转,以此作为双线交错的节点,整体情节更为曲折。但“今生已过也,结取来世缘”“但愿有人读心声。纵使命丧黄尘,亦深感铭。不枉来此尘世,走一程”这样惊世骇俗、赤诚热烈的愿望最初发起者是英英,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眉娘主动追求个体自由和人生幸福的主动性,尽管眉娘以行动支持英英且代为唱出“后宫之中,千万红颜,心底之声”,但在追求情爱自由这一点上,眉娘却似乎成了英英的追随者。 除了两位女主角,剧作对配角人物的表现也相当成熟,红妹“万岁便是我夫婿”,“白婆”“就是摸过这只手了呀”,两句念白不仅让人物顿时鲜活,更于戏谑之中蕴含反讽和悲悯,颇具点睛之妙。“情误”一场戏中,众宫女得知战袍为英英所绣,一同称赞“好胆量、好缘分、好苦命”,表现了女性“命运共同体”内部的团结和力量。之后眉娘为保护英英担下罪责,更体现底层女性之间的深厚友谊和互相支撑。更值得一提的是,《双绣缘》借鉴了舞剧的编排形式来表现绣娘们集体制作战袍的场景,像一副仕女图徐徐展开,以直观、强烈的视觉图像强化绣娘们心灵手巧、于危难时挺身而出的集体形象。虽然深宫女子为前线战士绣战袍这个事件是虚构、甚至奇幻的,但拂去历史尘埃,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女性被堙灭的勇毅和智慧,因而具有深刻的艺术真实性。 《双绣缘》中的两位男性角色在承担叙事功能、推动情节发展、制造戏谑冲突方面不可谓不“尽职”,但与女性角色的丰满鲜活相对比,则显得相对平淡。而且,尽管多情天子和痴情将军是传统戏曲中典型的类型化角色,但对于当代观众来说,“皇帝”身份本身代表“至高皇权”、拥有“三宫六院”的特性是男主角李纯的先天不足,杜源则无论是与命运抗争、还是争取婚恋自由都远远比不上英英的勇敢和主动。另外,与女性群体之间互相扶持、命运与共相比,男主角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互动交流。总之,剧作对两位男主角的当代改造显然不如女主角成功,以眉娘和英英为核心的女性群体在翘板的一端高高耸立、明媚耀眼,另一端的李纯和杜源则孱孱无力、颇为暗淡,“生旦”双线的不均衡使得整部剧在演“奇事”、传“奇情”时主要依赖女性角色,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矛盾冲突的多样性、舞台表现的丰富性和情感内蕴的深刻性,这是该剧较为遗憾之处。 总的来看,粤剧《双绣缘》巧妙嫁接三个古代人物素材,将古典戏曲小说“以绣品传情、以诗歌传情、以衣袍传情”三种叙事套路糅合为一体,沿用明清传奇“双生双旦”的结构方式,成功塑造两位不惧世俗、勇于追求自我价值的“奇女子”,更从“奇事”中提炼出更契合当代观众价值理念和审美趣味的“奇情”也即“至情”、“真情”作为整部剧的精神内核,是新编戏曲改写古代题材的成功范例。 本文作者为广州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张蕾